| 爷爷去世已经六年了,今天终于有勇气把爷爷的一些事写下来,谨纪念我深爱的爷爷,也勉励自己好好地活着,只为爷爷和那些爱我的人. 一直喜欢气宇轩昂的男人,特别是那些有人格魅力的人,我对此的诠释是“具有男人的本色,有勇有谋、有责任心,能流血流汗但不会屈服、不会倒下”.爷爷和他同年代的男人很多符合这一标准,虽然也许是时势使然吧. 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但他坚韧不拔,全凭勤奋、毅力和乐观向上的精神,从学徒一路做到我们当地酒厂的厂长,还一度开店经营小买卖,奶奶是在家带小孩的,还有6个孩子,全靠爷爷一人养着而且每个小孩都接受了教育.爷爷生性忠厚、刚正,曾听说他被日本兵殴打而不曾屈服,文革抄家游街而不曾畏缩.由于爷爷处理事情公正,他是我们家的权威,我们家族的权威,退休后担当法院的陪审员、街道的文书、居委的调解员,又成了那里的权威.但其实爷爷从不发号施令,虽然大家总是有事情向他请教,有困难向他寻求帮助,有纠纷也找他去裁决.我小学时的一篇作文《我的爷爷》就这样写道:爷爷有一次爬到屋顶上帮一户人家去灭火,回来时脚上穿的棉鞋都烧焦了.“气行于外”,爷爷去世时头发仍是黑黑的,很干净、清朗的样子.他死后多年,人们都记得他,很多人真心地赞美他,有多少人能获得这样的品评呢? 爷爷的善良、爱心也体现在他的爱家上,更难得的是他的无私不偏袒.爷爷一共六个子女都住在老房子里,每户人家都有独立的房间、厨房、客厅和共用的院子,在那个并不提倡男女平等的年代,爷爷分家时也给了出嫁的女儿同样面积的房子.然而,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房产.还记得,小学那年,爷爷去黑龙江帮人做酒,回来时带好多甲鱼回来,给每户人家分了两只,至今还记得当时开心的场景. 爷爷从小没上过学但他看了很多书又从实践中不断学习,从而成为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书,而且说话条理清楚,很有分量很有说服力.更让我敬佩的是爷爷至死都头脑清晰.不过我也嫌他一件事,就是他经常提他那个年代如何如何好,他如何看不惯现代的一些社会习性.当初不爱听他这套话,但现在却似乎越来越理解了. 想起爷爷,就想起他牵着我的小手去上学的样子,似乎就在他的牵引下我开始步入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小时爸爸在杭州工作,后来虽回了家却经常出差,妈妈在工作外的全部时间都用在了给家里人做饭、洗衣服、做家务上,很少有时间照顾我,因此我最初体会到的温暖亲情是来自从小带我长大的爷爷奶奶.记得幼儿园、小学放学时爷爷接我回家,桌上是奶奶做好了的香喷喷的菜.但印象中的爷爷总比较严肃,说话不多,他唯一经常提到的是这样一件事:我三岁时因妈妈忙不过来,让叔叔送我去全托幼儿园,过了一周爷爷去接我,见我已是瘦骨嶙峋的样子,见到爷爷虽眼泪汪汪但却开始在那大骂叔叔“小鬼头”“小鬼头”(“坏”的意思),后来爷爷心疼地再也没把我送回去.爷爷经常问我是否还记得,其实三岁时候的事情怎会记得清呢,但我却总说记得记得,换来爷爷宽慰的一笑. 虽然我从小比较贪玩、不爱读书,但好在比较老实,一路平平坦坦,无惊无乍地过来.现在我的弟弟妹妹还会时常提到我的光荣读书史,其实是爷爷许诺了小孩子凡期中、期末考得一百分或班级拿第一名就给奖励,于是从小学一路到高中,我拿了无数奖金,且拿到奖金的那一刻总是得意的很.但弟弟妹妹们却从来没拿过,爷爷觉得给的金额不小,而其他人没有得到不太公平便有一次打算不予兑现.于是我嘟着嘴巴很委屈很倔强地跑回了家,直到爷爷最终实现他的承诺. 但爷爷对我却从不溺爱.我5岁幼儿园中午放学时一次溜出去玩直到很远的郊区,下午三四点兴致悠悠地回家时家人已经喊过广播找人了,全家都急得不得了,爷爷见到我便把我摁在大厅的长板凳上打我的屁股……这是爷爷唯一打小辈的一次,至今这件事情仍为人调侃.另外一件事是小学一年级时背书要家长签字,我不爱读书,便模仿了爷爷的签名,爷爷发现后很严肃地教育了我,细节记不清了,但其中那句“小孩子一定要做好筋骨,否则将来怎么办呢”却很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从此之后,我再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 没有经历过生死波折的我总以为亲人是不会老、不会死的,爱我的人永远会在我身边,但爷爷的死让我明白了生与死的含义——爱、珍惜以及责任.我读大学的时候爷爷还是照常早锻炼,骑自行车出去办事,经常从事一些社会工作,每天忙忙碌碌且还在家养花、下棋,而头发还是那么黑,清瘦但却精神.不过爷爷的眼睛患了白内障,一只眼睛几乎瞎了,而且也经常得些小毛病,但我们都以为这只是老人家常有的情况,爷爷再活个六、七年是没问题的.(那时爷爷78岁,大家都已准备着给爷爷奶奶过80大寿了).然而1998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去爷爷奶奶家吃饭(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小孩从外地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爷爷奶奶),在饭桌上爷爷告诉我他最近内脏不太好暂时不能吃他最爱的红烧肉了,还问我他气色怎么样.虽然爷爷气色差了点,人也显瘦了点,但我告诉爷爷他看起来蛮好.当时只是出于一种礼貌的安慰,但回家后我却大哭了一场,因为爸爸告诉我爷爷查出来患了胰腺癌——癌中之癌,只能再活三个月了,当时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以后的那几个月里,大家找名医院、名医师,买最昂贵的药方和补品,希望能让爷爷好起来至少能让他少些痛苦,出于爱大家都对爷爷隐瞒着病情,到死都没对他说,而爷爷也一直不询问他的病情,对大家笑着说他会好起来的.现在想来,爷爷心里是比谁都清楚的,但他不愿放弃生的追求,更加不愿意说出来让大家伤心,这是怎样的一种生离死别哪. 爸妈把爷爷奶奶接到了新家,把最好的房间给爷爷住,全天侯照顾爷爷,每天煮一大盆的中药,加上西药,甚至最后还用上了婴粟壳和杜冷丁麻醉剂.叔叔阿姨每天都过来看望,大家笑嘻嘻地聊着各自的生活,还征求爷爷的意见,其实谁都想哭,特别是小阿姨,每次聊不了多久就会眼泪汪汪地出来,找个地方流干了泪再进房间(幸好爷爷视力不好).爸爸妈妈那时工作也极不顺利,但他们没告诉爷爷,看着自己最爱的父亲一天天地步向死亡,自己却无能为力,爸爸的白头发、老年斑一下子就出来了.而我那时也处于种种不如意的阶段,无法面对父母的工作困顿,爷爷的生命垂危,因而选择了逃避,虽然离开家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和担心.但最痛苦的还是爷爷吧,明知道自己患了绝症,还得不动声色安慰大家、鼓励自己会好起来;明明是痛得象针刺一样,但还是忍着,最多就在床上滚几下,他不愿他的孩子们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即使最痛他都不发脾气,静静地吃药喝粥.这需要怎样的爱和坚忍啊. 1999年正月初六下午开始,爷爷陷入了昏迷,只喃喃自语着.初七中午时起,爷爷呼吸急促,喉咙里卡上了一口痰,只听呼噜呼噜的声音,身体腐烂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傍晚爷爷平静地去了.我永远都忘不了殡仪馆里爷爷的灵车推进焚尸房那一刻,我和弟弟妹妹们嘴里喊着:“爷爷,爷爷,你快些走”,但双手仍狠命地拽着灵车,哭得嘶心裂肺.大人们冲上来把我们的手掰开,铁门嘎地关上,我们瘫倒在地上.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生死之间是无法逾越的,从此真正地见不到爷爷了. 永远都忘了最后时刻爷爷绝望的脸.爷爷去世前半个月,我回家看爷爷,他那时已瘦得皮包骨头,处在生命灯枯油尽的阶段,我扶爷爷上床边的马桶(他那时已不怎么跟人说话了,更多的是沉默),故作轻松地说爷爷你会好起来的,到时我陪你和奶奶去北京旅游.(奶奶的大嫂在北京,爷爷奶奶多年来的一个愿望就是去北京看看,但直到他们去世都没实现,大家都以为日子长得很…..)爷爷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突然流下来,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不敢发出声音,只是拿起纸巾帮爷爷擦眼泪.我想,这一刻,爷爷才终于承认了不得不面对死亡的结局吧,而他对这个世界,对我,对所有人是那么留恋!(叔叔在旁边暗示不要擦他的鼻涕,因为有毒性.但我不管,这是我的爷爷啊).这一幕如在眼前,而且在此后的那么多年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梦中,让我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其实是“子欲待而亲不在”(我一直盼望着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资给爷爷奶奶买礼物,还想着以后多赚钱买别墅给爷爷奶奶住,这是多年来的愿望,眼看就快毕业了.但…..) 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我考上研究生到了上海,任何困难、委屈、挫折我都不曾掉过眼泪,是大家眼中开朗、开心、坚强的我.但只有爷爷知道我是受伤的、柔弱的、孤独的.因为当我难过、痛苦时,爷爷便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他只是看着我,而我所有的伤痛都在那一刻化解,流着眼泪醒过来,然后微笑着睡去.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我,爷爷也是懂我、庇护我,并且鼓励我向前的.而我也一直相信,我所做的任何事情爷爷都是看的到的,所以时刻以善良和正直为自己的行事原则,因为他说过:“沈家门虽然没出什么达官贵人,但全都勤勉善良、为人正直,你们小孩子记着了.”这些年来,希望不会让爷爷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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