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林黛玉能不能当个好妻子
也谈林黛玉能不能当个好妻子



休了一段时间病假,除了看看英语,也重拾起红楼及相关评论书籍.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接触,因此红楼于我实际是一部文学知识的启蒙书,自此后二十多年成为其铁杆粉丝.俺老爸说过,人生的不同阶段读红楼,都会有新的感悟,深以为然.这段时间的重拾,有了很多见解.希望借谈谈自己的看法,抛砖引玉,请一些对红楼有研究的人士,请多多指点.

钗黛之争是一个老话题,清代就有邹弢与其友许伯谦因争论激烈而“几挥老拳”的故事,而“娶妻当如薛宝钗”是民间一个比较经典的说法.不过,本人以为来到21世纪,许多观点会有所不同.没想到,最近两年出版的一些红楼评论,还是不少保持林黛玉“爱得起、养不起”的论调.据说对大学生做过的调查,问《红楼梦》大观园里美女如云,你愿意娶谁为妻?薛宝钗还是名列榜首,而林黛玉只得了最低的票数.喜欢薛宝钗的人无非搬出林黛玉的种种不是:小性儿,尖酸、忧郁、体弱多病、心胸狭隘,每日只为儿女私情赌气,只会拖宝玉的后腿.不如薛宝钗温柔贤淑、识大体顾大局.梁晓声在论林黛玉时,除了罗列以上缺点外,一言概括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对此,本人颇为诧异.

本人觉得,黛玉之所以给人留下如此印象,主要还是拜后40回高鹗续作所赐.后80回中,黛玉听到老婆子在骂外孙女,就以为是在骂自己,整天神经过敏;甚至连贾母也放弃了他,促成“金玉良缘”置其于死地;而她自己也以为宝玉变心,带着对宝玉的怨恨“焚稿断痴情”.当年87版电视剧,也过于刻意强调黛玉的小性和多愁善感的一面,而忽略其活泼俏皮、豁达大度的一面,更没表现其才女的气质.本文的论证,只立足于老曹的前80回原著.



酬知已还是拖后腿?

老曹之所以高明,在于他写人物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红楼中,人物的性格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不是极限于固定模式.

诚然,林黛玉有过一段“小性儿,尖酸、心胸狭隘,每日只为儿女私情赌气”的时期,但她其实只是针对宝玉或是宝玉在场时做给他看的.她只在一个问题上小心眼——和宝玉的关系上.因为正值天真浪漫年华的贾宝玉,几乎对每个青春女子都很好,和史湘云关系亲厚,对薛宝钗“雪白的膀子”也曾看呆过,她摸不清自己在宝玉心中的位置,所以不得不用“讽刺”、“挖苦”等多种方式来试探,以至激怒宝玉去赌咒发誓.即使在这个时期,她在对其他人还是很大度——比如,第22回看戏时,史湘云嘴直说那个戏子像黛玉,她也只冲宝玉发脾气;而正当宝玉为化解黛玉和湘云的矛盾却两边受责难而负气回房时,黛玉倒来找宝玉,拿走宝玉的悲叹诗主动去找湘云玩——这件事上,她对湘云是心无介蒂的.

而她这段所谓“小性儿,尖酸、心胸狭隘”的时期其实只存在前40回中.

在情节上,自32回宝玉“诉肺腑”及34回“送帕”之后,林黛玉是真正的放心了.且看32回宝玉说出“你放心”之后她的反应:“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34回“林黛玉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不禁对自己进行了反省:“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自此之后,宝黛感情进入了心心相印、互相关心体贴的时期,34回至80回再无宝黛之间口角、为“金玉良缘”大吵大闹之类的情节.

在年龄上,林黛玉的性格发展是有小女孩时期和少女时期之分的.前40回中林黛玉只是一个小女孩,薛宝钗的到来,处处大得人心,而且薛家把“金玉良缘”之说宣传得合府皆知,作为一个小女孩对此有所妒忌、担心失宠是可以体谅的.但是人的性格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发展变化.宝玉“诉肺腑”之后,黛玉心病已除,而年龄上也步入了少女阶段(45回中对宝钗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对人对事的处理手法也逐渐成熟.45回中在宝钗“训导”她不要看“杂书”之事后,她心悦诚服,对这个“头号情敌”竟掏心掏肺、自我批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是你心里藏奸”、“竟是我自误了”.她引宝钗为金兰姐妹,对深受贾母宠爱的宝琴毫无妒忌,反而“亲热异常”.她认薛姨妈为干妈,“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这一时期的黛玉,哪里还有“小性儿,尖酸、心胸狭隘”的痕迹?高鹗续作中,又把黛玉描写成神经兮兮、杯弓蛇影的形象,这是不符合老曹原意的,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人是不可能会倒着长的.

卸下心防的林黛玉,逐渐变得宽容大度,不仅热心诗社等活动,在许多场合也展现了其活泼俏皮的一面.第42回“潇湘子雅谬补余香”中,她“领着头儿闹”(李纨语),妙语连珠,招一众姐妹大笑大闹;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也俏皮地开探春等人的玩笑.

再回到她与宝玉的关系上来.宝玉虽然有纨绔子弟拈花惹草的习性,但他真正意义上的生死恋人,却始终只有林黛玉一人(至于宝玉是不是个好的恋人或好的老公,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作为女性,本人少年时期极不喜欢这一人物,宁愿黛玉死了,也不想她嫁给宝玉,但随着年龄增长,想法也宽和了很多).为何宝玉在群芳竞艳的大观园,独钟情于黛玉一人?就因为黛玉“小性儿,尖酸、心胸狭隘”?难道他是个“受虐狂”?

说黛玉“只会拖宝玉的后腿”的人,忽略了她对宝玉体贴、知心的一面.大名鼎鼎的脂砚斋,是极少数看过老曹的红楼全本,明白他的构想和写作意图,所以他的很多评语,对评价黛玉很有参考价值.有脂评云:“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就是上段提出的问题的一个最好答案.

众所周知,宝玉是一个不容于主流社会(咱们只谈“社会”,不谈“封建”)价值观的人:不爱读圣贤书、深厌仕途经济、毁僧谤道、重女轻男.对此宝钗、袭人、湘云等都曾规劝过他,她们是不能认同他的思想及行为的,唯独“黛玉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这与黛玉自身的淡泊性情有关,所以她能了解宝玉的想法,理解他的行为.

黛玉不仅能在思想上与宝玉相通,而且对他的生活也处处留心,体贴备至.本人根据记忆,随手采撷几处吧:第8回中就有黛玉为宝玉整理斗笠的描写,对这一段,脂评云:“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第18回,元春要试宝玉才藻,命他作诗,黛玉“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而替他作《杏帘在望》;第43、44回中,凤姐生日,宝玉却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只有黛玉猜出他是祭金钏去了,并借评论《荆钗记》提醒他“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第50回中宝玉作诗落第,被李纨罚去向妙玉乞红梅,黛玉会为他想到“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她还看出妙玉对宝玉有情愫,阻止李纨派人跟宝玉,只让他一人前去;45回中,宝玉雨夜探黛玉,且看离去之前黛玉对他的关心:

黛玉笑道:“……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了,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

她关心宝玉有没人跟着,担心他的灯笼不够亮,知道他“穿不惯木屐子”,为他安排“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一片殷殷之情,难尽言表.

类似的情节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以黛玉对宝玉相知相许的程度而言,脂评“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几个字是最佳的注解.因此,原作中已经确认了自己在宝玉心目中位置的黛玉早已“放心”了,她绝不可能再误会宝玉变心而怨恨其薄幸,乃至“焚稿断痴情”.书中开头明言,绛珠仙子来到人间化身黛玉,原是为“还泪”而来,所以黛玉的眼泪,是用来报恩、酬答知已的,怎么可能怨恨宝玉而“以怨报德”呢?

到底黛玉的死因是什么呢?老曹佚稿中宝黛悲剧的详情,我们是无法了解的了.不过,根据小说前80回的暗示、脂评所提供的线索,以及作者同时期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诗中涉及佚稿情节的三首诗,加之对人物性格发展的脉络,悲剧的大致轮廓可以窥见的,这些红学家蔡义江等有专著论述,就不多展开了.大致情节是这样的:先是政治上庇荫着贾府的大树的摧倒——元春死了,接着贾府获罪(抄没还是后来的事),而惹祸者尚有王熙凤和宝玉.王熙凤是由于她敛财害命等种种“造孽”;宝玉所惹出来的祸,则仍不外乎是由那些所谓“不才之事”引出来的“丑祸”,如33回忠顺府长史官告发宝玉无故引逗王爷驾前承奉的琪官之类.宝玉和凤姐仓皇离家,或许是因为避祸,竟由于某种意外原因而在外久久不得归来.贾府中人与他们隔绝了音讯,因而吉凶未卜,生死不明.宝黛的姻缘基本上已由贾母说定,所谓“三月香巢已垒成”,但遭此变故,有可能宝玉在外传来凶讯,林黛玉怜惜宝玉的不幸,明知这样下去自身病体支持不久,却毫不顾惜自己,终于流尽平生眼泪,报答了她平生惟一的知己宝玉.根据脂批,这一回老曹的回目叫做“证前缘”.

不少人以为黛玉的悲伤只是为了自身的不幸,而事实上,她平日的眼泪,多数而怜惜宝玉而流,泪尽而逝,也都是为了酬答知己,为了还债.这一点,可以从戚序本第三回末的一条脂批中找到证明:

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类似的脂评很多,这一条是最著名,也最能说明问题的.宝玉的思想行为难容于主流社会,难免惹祸,这是一种“不自惜”,而黛玉作为其知已,是因为“惜其人”而堕泪.脂评说到,末回老曹有一个类似水浒的排行榜,叫“警幻情榜”,宝玉号“情不情”,即对无情之物用情;黛玉号“情情”即用情于多情之人.但是黛玉平生所求的是宝玉的认同,这一点她是得到了的,所以即使眼泪至死不干,却是“万苦不怨”.脂砚斋说她是“求仁得仁”,是无怨的.

第29回中,宝黛因“金玉”之说口角,引得宝玉要砸玉,潇湘馆中哭成一片,当时黛玉心痛宝玉的自毁行为,想的是:

“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

另一例证是黛玉号“潇湘妃子”,典故来自古代传说中舜妃娥皇、女英哭夫而自投湘水,死后成湘水女神.娥皇、女英泣血染竹本是深于情的表现,并非一般地多愁善感,无缘无故地爱哭.探春赠她这一雅号时,有一段话说: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第37回)

宝玉挨打受苦,黛玉作诗题帕,也曾自比湘妃说:“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可以想象,宝玉被迫离开时,宝黛婚事本已说成,因此黛玉是要“想林姐夫的”;在听闻宝玉遭到不测时,黛玉也会同当年恸哭殉情的娥皇、女英一样,实践其“你失我自失”的心声.

“金玉良缘”的成就,应该在黛玉死后宝玉归家时,由王夫人等人作主而定.但是宝玉念念不忘为他而死的黛玉,加上宝钗虽然温柔贤淑,两人却志趣不同.佚稿中有两人谈“旧事”,“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脂评)之事,宝钗试图讽谏走“仕途经济”之路,终导致宝玉“弃而为僧”.



本来计划写三个小标题,但写完第一个小标题,发现已经4000多字了.想想大家每天忙着赚钱或者休闲娱乐,未必有兴趣研究红楼.呵呵,还是就此打住吧,免得浪费时间.

第二个小标题,本打算探究黛玉在宝玉之外的人际关系,这个小女子,对世情、人情其实有相当有豁达和大度,自始至终是贾母“溺爱之人”,(脂评);她与紫鹃“一时一刻离不开”的亲如姐妹的关系,这贾府中主仆关系中很罕见;此外,她真心教香菱学诗,诚心赞美妙玉湘云的诗作,对妙玉的讽刺表示宽容,对宝钗姐妹推心置腹等,对小丫头、老婆子的打赏也相当大方客气,谁说她会影响宝玉的人际关系?

而第三个小标题打算探究其理家、养家的才能.黛玉初进贾府时,脂评多次点出她的“心机”,她并不是胸无城府、不识大体的人;前80回也表现让凤姐认可的理家才能,只不过她身体弱且志不在此.不知说她“爱得起、养不起”的人是说古代的环境还是现代环境,若说古代环境,贾府事败后,不要说黛玉不能有所作为,宝钗、探春等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连宝玉、贾琏等人恐怕也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儿.若说现代环境,以黛玉之才华文笔,难道会比当今写《某某宝贝》之类的美女作家差吗?至少也可成为张爱玲这一级别的女作家,或一本一本地出诗集吧?版权费必定不菲.一个明证是87版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是一位公认有林黛玉性格之人,她本人酷爱诗词,以像林黛玉为荣.演后黛玉后,陈晓旭转而经商,广告公司开得风生水起,身家上亿.所以,娶了林黛玉,谁养谁还说不准呢,呵呵.

其实钗黛之间,各有优劣,两人都是绝色好女子,所谓“两峰对峙,二水分流”.哪个能成为好妻子,要看选择的男士志趣何在.黛玉出身书香世家,淡泊重情,适合于同样重情、喜欢过闲云野鹤生活之人;而宝钗出身皇商之家,热心于社会规范,重“仕途经济”之路.从缺点上说,黛玉任情率直,不善逢迎,并不适合于从政之人.娶了宝钗,则有可能会为老公打点关系,上下逢迎,“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不过,未必每个有意从政的男士,都需要老婆去为自己的仕途开路吧?

呵呵,本人一介小女子,不懂男性心理,只是钟爱明净自然的黛玉,见有不少抵毁之语,为之一辨,权作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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