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以来重读《浮生六记》,如今的兴趣,已不在闺房与闲情上面了.只为这难以尽述的人情凉薄,泪潸潸而下.哪怕是血肉之亲呢. 沈复言:“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固于情笃.”我则奉劝世间老人,不妨自私一些.念及我故去的外婆,处处为家人子孙打算,最终仍被辜负.如今,往事之迹被岁月滤得清明如洗,始知有些事,即使原谅了,也不可忘却.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我宁愿老人自私一些. 昨日偶读陈鸿的《长恨传》,方士寻到杨贵妃的魂魄,说:“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为他人闻者,便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读到此,心中忽然一动,我与外婆之间,不知有多少话是“不为他人闻者”.始信血亲之间,亲疏也自有缘分. 外婆生养了六子一女,我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少年时,与外婆住.我剥了瓜子,包在手帕里拿给外婆吃.小舅舅见了,喝斥道:“手帕脏不脏!”外婆忙走过来说:“这是她的孝心.”小舅舅屡屡诟病,因我是女孩,且有些顽劣.但外婆说:“你就是拿十个孙子,也换不了她一个.”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实上,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虽然伤心,却也及不上后来的十分之一.后来才信,一恸果能伤人!而这种恸,是渗透于今后岁月的.我几乎忘了她曾说过这样的话,直到多年后读《世说》,乐广说:“岂以五男易一女?”我蓦然想起外婆的话,她是“岂以十男易一女”,不觉胸中大恸. 然而,“此去悠悠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生前情深于斯,为何死后连个梦都没有? 听老人们讲祖上有旧俗,谓“肚仙”可以招魂.为辨别真假,家属往往以家中旧事相询.我以前总不相信,觉得人一旦死去,也就化了、散了.如今,则唯愿人死而有灵. 《浮生六记》中,写到芸娘的“回煞之期”.传说那天,死者的魂魄会回来,而沈复并不回避,“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这一段,竟不忍卒视.因为我家人也曾请了“肚仙”为外婆招魂,最终却没有进行下去.他们说,这“肚仙”是假的.我毫无道理地大哭起来:“即便是假的,我也要试一试!”现在想来,我正是和沈复一样:“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而“信其有”,却只为“一时情痴”. 我也知,这些想法大概是很可笑的.但始终笃信,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外婆必然是看着我的,她不曾离开.每每当我伤心难过或失落颓废之时,总是想起她,心中自责:我怎能如此?外婆所给予我的力量,温暖而绵长.她是我信念的一部分,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外婆去世已有近二十年.这一年似乎不曾为此流泪,惟今日午后,读书至此,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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