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巫山的人，无论古今中外，都会知道世上有一种“毒”，无色无味，无可救药，渗入骨髓，名为“恋枫”。我听说后并不相信，以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枫叶都一样红，单调俗气，甚至在夜里看，它透着丝丝诡异。我心中难免生厌，但巫峡之旅却彻底颠覆了我对枫叶肤浅的审美观。

　　随着小船的缓缓前进，两岸的绮丽山景徐徐展开画卷，向世人展现她绝伦的美。秋意渐浓，枫叶渐红，带来秋天姗姗而来的佳音。云气氤氲的巫山编织着她的嫁衣，刺绣着瑰丽的蔷薇图案。一瞬间，我被卷入尽情燃烧的红浪里，毫无准备的心被震撼了，整个人如遭雷击，情绪久久才平复下来，眼睛却像被磁铁吸住一样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片刻。朦朦胧胧的云雾给她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如火如荼的红叶给她添上一层鲜活的亮色。山脚那一排红似彩霞的枫树是她用云锦织成的绣鞋；山坡那一片桃红醉人的枫树是她用绸缎织成的裙摆；山腰那一圈灿烂火红的枫树是她用红线织成的腰带；山峰那一棵高大挺立的枫树是她精心妆点的嫣唇。

　　无论多么夺人心魄的红，看多了还是会腻，就像没有聪慧灵气的绝色美女，始终不过是惊鸿一瞥，花瓶摆设罢了。文人骚客的诗词让这位巫山神女沾染了凡尘俗气，恰似庸脂俗粉遮掩了她的真实性情。为了一览其真容，我弃舟登山，细细感受“巫山枫情”。沿途一排乌桕红叶树，红艳艳的蓬蓬裙上，点缀着片片金黄，在阳光下成了祭典时跳动的火焰，神奇而典雅。秋风是一位才华出众的画师，向满山枫叶泼洒朱砂，涂抹金粉，将秋天的浪漫和洒脱绘画得淋漓尽致。枫叶之姿千变万化，如夕阳西下时缠绵的金灿烟霞，似美人描妆时眸畔的朱红泪痔。片片红蝶婷婷依偎在枝头，不舍得展翅离开这一片养育千千万万生灵的奇山秀水。

　　有人说这样绝美的枫景，要是出现在人迹渺渺的地方，缺少了赏玩的游人，就是毫无价值的。我觉得红叶的生命价值并不在于游人的赏玩，而在于孕育新希望，哪怕生命多么短暂，也不枉来尘世潇洒走走。风起叶舞，漫天红雨，弹指间，刹那芳华。我仿佛看见身披红纱的神女衣袂飘飘，裙裾翻飞，围着篝火跳起祭祀之舞，祭奠早夭的年轻生命，祝福劫后的生命奇迹。巫山红叶凝聚了一生的真挚和美丽，燃尽青春和生命只为那极其短暂的昙花一现。这一刻在枝头妖娆婆娑，下一刻已翩然舞向苍茫大地。红叶落尽，香馨碾散，落地为土，润于草木，皆因“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风中纷飞的片片残红难道是夜莺用蔷薇枝刺破胸膛的心血染红的吗？或是杜鹃日夜悲啼的鲜血染红的吗？夜莺和杜鹃竭尽生命而奏出的旋律是绝唱，但决不是独唱，因为追求生命价值的鸟儿生生不息，世代繁衍。在赞叹巫峡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时，在欣赏红叶绚丽多姿的天然美态时，我们可否腾出一些时间怀念那为三峡大坝工程献出生命的一百多名建设者呢？他们用辛勤的血汗和无价的生命浇筑了现代中国的史诗——三峡大坝，他们的身体像飘落的红叶一样，化成芬芳的泥土，将所有爱与痛的记忆一并埋进大地，即真爱的表达可以没有夜莺用心血浇灌的红蔷薇，只要有和心爱的人共同奋斗的事业，嘈杂脏乱的工地也能开出芳香的幸福之花。

　　片片残红在枫树下沉睡，等到来年枝头冒出绿芽，唤醒沉睡的枫叶之魂，迎接下一个火红盛典。我拾起其中一片缺了一半的枫叶，用袖子轻轻抹去游人踩在上面的脚印，仿佛那不是一片残缺的枫叶，而是一件世间罕有、一碰即碎的瓷器。世人往往只看到枝头绚烂的红意，对树下陨落的斑斑嫣红不屑一顾，我却把这片红黄不接的残枫视为珍宝，是因为我懂得刻骨铭心的爱恋不是摘下枝头极致的美丽据为己有，不是不惜毁灭枫林不让他人窥见，而是连残缺的部分也一并爱着，包容她全部的缺陷和亏欠，这需要自己的牺牲才能做到。百万三峡移民离开故土，奔向远方，都是依依不舍，潸然泪下。他们就是用牺牲小我的方式来成全对故乡的情，对祖国的爱。想到这里，一滴晶莹的水珠滑落到残叶叶面上，化开了余留的污泥，叶片的纹路枞横交错，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何时，我的眼睛湿润了，眼里水波潋滟，原先厌倦和赏玩红叶的心理已经荡然无存，只觉得那片落叶越看越可爱。那柔嫩的叶子，纹路从缺损的地方被硬生生折断了，让我想起在汶川地震灾区的记者描述的难以忘怀的一幕：等待救援时，女孩被沉重的水泥板压住下半身，她对把照相机镜头对准她的记者说“请你把我拍得美丽一些”。这位女孩的时间也许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她也许获救后身体不再健全，但即使她正徘徊在生死边缘，仍然保持乐观的心态，此刻她无疑是最美丽的，就像红叶无论何时何地也不忘生存使命——绽放生命的光彩。

　　西方哲人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万古长存的山岭并不胜于生命短促、瞬间即逝的玫瑰。对我来说，玫瑰并不胜于巫山红叶，因为红叶凝聚了三峡人民建设祖国的一腔热血和一片丹心，也象征了早逝英魂的生活愿望——终生美丽。汶川地震时，我难忘组织同学撤离而留在最后的12岁短跑健将邹雯；难忘叫醒同学将生存希望留给他们的12岁小宋雪；难忘为灾后重建而过度劳累的26岁武文斌战士……跟我手中的红叶一样，他们的生命之花还没怒放就已经凋零了，但他们懂得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卑微，以致他们舍生忘死，毅然摘下自己的翅膀，送给更多的人飞翔，他们短暂的人生散发出璀璨的人性光辉，这是那些在名利场中随波逐流，庸庸碌碌的人穷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曾经站在名利顶峰的明星们，由于生活上的挫折而忧郁自杀。如果他们来到这里聆听那些平凡人不平凡的故事，可能就会改变他们悲剧的结局。

　　叶落的声音，犹如为轻生亡魂发出的声声叹息，又如奏响祭奠英灵的安魂曲。我不知道天堂是否存在，但此刻我希望它存在。尘世的终点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天堂的起点。英魂的生命在天堂里继续，尘世的缺陷在天堂里圆满。幸存的人们，请代替他们好好活着，使生命更加美丽，使生活更加美好，因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我沉默了，将残叶紧紧贴近胸口，仿佛那是已经消逝的年轻生命，那是路过这里的天使，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股暖流从叶子流向胸口，流进我的心脏，流进我的肺腑，流进我的血液，流进我的生命。小河从我的眼眶涌出，在脸上无声地奔流，我知道这时候我已经中了一种没有解药的毒，名为“恋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