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婚姻到底是什么关系?

 

爱情与婚姻,乃组成人类生活的主要因素,尤其对于女人,这两者在其灵魂与肉体上均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据说:女人身上的那个洞是在尘世体验天堂的唯一途径,我们怎么能因此而忽视她们对“洞”的崇拜呢?说到底,靠婚姻而建立的家庭也不过是她们抵御外界之恐怖的一个“洞”而已。如果爱情是暴露在大地上的一具尸体,那婚姻就是为这具尸体准备的墓穴——而且不管你有多少爱寄居在一具尸体上,大地总能找到一个掩埋它的墓穴!掩埋者认为它找到如此舒适的酣眠之地,应该感觉到什么是幸福了;可是,它却被此类幸福弄得疲惫不堪,反而任凭自己的幽灵在荒凉大地上游荡,直至世界的黑夜降临。  

 

    蒙田说过:女人的血液里生来就有爱情这门学问。倘若免掉一些繁文缛节,让她们自由思考,那么,在爱情这所学校里,我们连作她们的学生都不配。确实,她们得天独厚,仿佛爱神在诞生之初就亲自启迪了她们的灵魂;即使在她们不再爱了的时候,偷情的经历、甜言蜜语或海誓山盟所引起的如火如荼的激情、渴望被人抚摸的肉体的本性、以及拒绝他人的冷若冰霜的骄傲与被人遗弃的肝肠寸断的悲伤——这一切都使她们相信自己依然具有爱的能力和惹人追逐的资本,她们从不肯相信自己会在情场上彻底地败下阵来。同时,下面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格外加以考虑:在情感生活中,女人为什么特别愿意撒谎,因为谎言往往是一种本能的防卫手段,起初仅是为了应急的需要,后来编排得越来越严密,使用技巧也越来越娴熟,以用来抵御那突然降临的、可能会毁掉她们一生的危险:爱情!

 

    但是,爱情在女人生活中虽然举足轻重,她却不能将其融化到平凡的生活之中,她们不理解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与谈话提供了内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一样(参见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女逃亡者》)”。女人总是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去寻找爱情,不是高于自己,就是低于自己,但高者不足以满足她的梦想,低者更难填饱她的欲壑。显而易见,爱情是女人终其一生也不想摆脱的疾病,是最容易导致其辛苦经营的“拦截太平洋的大坝”完全坍塌的漏洞。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的爱情会像挥发了的毒药,慢慢失去固有的毒性。而一个拔除毒牙的女人是不可能在其钟爱的对象身上留下任何噬痕的,这时的她,就可以被看作“天使”了。——因之,在毒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她们无论如何不想饶恕自己所爱的人,如果那个男人用诗歌中而不是戏剧中的那么一种盲目的激情去爱她,珍重她,崇拜她,她就会含着“玩世不恭的微笑”或“虚而又虚,以至于无的泪水”凌迟他,并把血液有节奏的应答声视为至高无上的音乐——惟有这种音乐对她来说才会导致真正的融化与解脱。——那么,“女人在折磨她们的情人时快活吗?不,她们也在诞生的痛苦之中。她们正在诞生新的自我,而她们从不相信他们会成为自己的援助者(参见《曼斯菲尔德日记》)”。她们的复仇之心虽则隐蔽却是完全真实的,在她们的本性中有着残酷的和我们可以称之为“野蛮”的东西。

 

    如果我们翻开古代的智慧书,就会发现先哲们对女人的谴责是异常严厉的,即使到了现代,每一个稍有理念的人也不能否认:女人是一种导致整个人类堕落的因素,是一种腐蚀乃至毁灭的力量。为什么在艺术作品中有那么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这正是实际生活中缺少此类形象的缘故。我们幻想着她们会像我们幻想的那样,而我们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除了失望就是绝望!几乎每一个生活过的男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从渴望爱情到惧怕爱情,从惧怕爱情到不再相信爱情。但我们的视线穿过这层迷雾后,看到的将是比较真实的世界,更接近于本我的自己。爱情除了帮助一个人在外貌上像海边的礁石一样苍老外还会改善其内在的结构,而这恰恰是任何教育都代替不了的。一个不愿在此深渊投下生命之矿物的人,永远也不能越过这个深渊,永远也不会获得轻盈飞行的能力。爱情就其本质来说,是理想发散出来的某种光晕,忠于爱情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忠于理想,忠于青春,忠于生命的激情。爱情一旦落实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那你即使不会完全失去她,得到的也只能是她的影子,聆听到的也只能是她在古老而深沉的洞穴里发出的异常遥远的回声……

 

    屠格涅夫《初恋》这部小说最后,即死的父亲告诫儿子:“要小心女人的爱情,要小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素……”确然,女人不仅有猫的品性,而且还具有“狼的逻辑”(《伊索寓言》记载一个故事:有匹狼喉咙里卡着一块骨刺,请一只鹳给拔出来,待鹳拔出后,要求谢仪,狼说:怎么?你能把脑袋安全地从狼的嘴巴里拔出来,难道还不满足吗?),她们全神贯注于爱情,因为她们只拥有适宜在这块泪血濡染的土地上播种的毒龙的牙齿,她们一生的希冀将由此而结成果实。况且,她们终其一生也掌握不了探测真假爱情的仪器,如果碰上了与爱情稍微相似的东西,她麋鹿般的眼睛就会立刻认定这不只是真正的标本或许还是唯一有待采集的蘑菇;女人爱情的致命危险也在这里。因为她们不懂得分离灵魂与肉体,故一旦条件许可,女人的爱情就会转化成恶魔般的力量,确实存在着令尤里西斯也毛骨悚然的女人,她们会毁掉一切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虽则她们也知道自己的欲望是永无餍足的。

 

    为什么有些男人对女人的仇恨即使感受到了也无从理解呢?因为他们从未跟女人恨过那样爱过,当然也就无法像女人爱过那样恨过。对于那些纯粹的女人来说,仇恨是另一种激情,它会产生一切与爱截然相反的影响,仿佛把蜡烛的两端同时点燃,放在心的支架上,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又一个火焰的旋涡;令人恐惧的是,她并不总能保持二者的和谐,稍稍一阵情感的风吹来,就会打破其间的平衡,一端沉下去,烧焦了自己;另一端举起来,毁灭它所能毁灭的一切。因此,通过她们你只能失去自由而不能达至自由。——众所周知,爱情是一种与自由对抗并冲突的力量,真正的爱情往往是插在枪口或狱窗里的花朵;当人们谈到爱情的喜悦时,我总是感到奇怪,而讲爱情的不幸与恋者的悲哀的生活观无疑才是更深刻而自然的。当我看到一对“幸福的恋人”时,总能听到把他们锁在一起的镣铐发出的叮当声,并由此产生莫以名状的忧伤。我赞赏那些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接吻的人,他们才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不可摧毁的真实之上。若干事实证明:在女人的爱情与男人的爱情之中没有可通约性,在女人的需要与男人的期待之间也没有可通约性。“爱欲”这个词也如春秋、东西、高低、大小一样,是背道而驰的两种力量;从本质上来审视,爱情与性欲其不同之处在于:社会是以性欲为基础建立并完善起来的,而爱情则仅仅发生在两个人之间,有时甚至是一个人,它属于个体的生命;在理想爱情中有另一个人的光与影的渗透。它在本质的奥秘中是靠精神的力量建筑起来的,这种奥秘有着不可解读性。它不对任何世俗的力量让步,不向任何理性主义屈服。一个人只要沉入其中,就会自觉地把自己选作社会的敌人。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说“凡情人皆为战士”,在与世界冷酷法则的对抗中,爱情往往因其不知逃往何处而实现其使命。因此,俄罗斯思想家尼·别尔嘉科夫在其《自传》中断言:“深刻的悲剧性是爱情所固有的品质,爱情也不是偶然地跟死亡相联系。”

 

    至于婚姻与爱情的区别,法国大散文家蒙田在其随笔集《论维吉尔的诗》中分析得已经很透彻了,他说:“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情欲已不那么颠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当它混在别的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亲、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样重要,甚至更重。不管人们口头上怎么讲,实际上人们不是为自己结婚,而主要是为传宗接代,为家族而结婚。婚姻的用处和好处关系到我们的世系,远甚于关系到我们本人。故而,我认为这事由第三者来操办比自己亲手操办更好,按别人的意思办比按自己的意思办更合适。这一切与爱情的常规真是大相径庭!所以,正如我在别处说过,把爱情关系中的放肆、荒唐用到神圣可敬的婚姻关系中,乃是一种乱伦性质的行为。……好的婚姻——如果世上存在好的婚姻的话——拒绝接受爱情的伴随和爱情的性质,而是力图体现友谊的性质。……要缔结良好的婚姻,需要汇集很多良好的品质德。……爱情与婚姻是两个目的,各有不同的路线,无法融合。……婚姻的好处在于它的功利性、合法性、体面性与稳定性,它给予的欢乐是平淡的,但却无所不包。爱情仅仅建筑在男欢女爱的基础上,它给予的乐趣确实更销魂、更强烈、更刻骨铭心,而且因难于得手而变得更炽热。爱情需要刺激,需要烹调。没有箭与火的爱情就不再是爱情了。……有人说,美满的婚姻要由傻子女人与聋子男人缔成,我觉得此人对婚姻的了解可谓透彻。……归根结底,爱情不过是对肉欲对象的一种渴望,是一种排空淤积时的悦愉,失度与失体就变得有害。苏格拉底认为,爱情是美介入下的繁殖欲望。我多次思考过爱的愉悦引起的那种可笑的搔痒感觉,芝诺和克拉蒂普在这种欢乐刺激下做出的失魂落魄的动作,那种毫无顾忌的狂热,在欢乐达到高潮时那张被疯狂和残忍烧红的脸,以及在做如此荒唐的行为时显出的一副高傲、严肃、庄重、陶醉的神态;我也多次思考过,我们的欢愉和污秽是怎样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极度的快感又多么像巨大的痛苦使人浑身僵麻,发出呻吟。于是我想,柏拉图说得真对,人是神的玩物,神捉弄人何其残酷!造物主赋予我们人类这一共同而又暧昧的行为,使愚者和智者,人与动物同等,这真是极大的玩笑。……我认为,美丽的少男少女间的结合才是最合情合理、最赏心悦目的,我即使只是看着他们,或只是在头脑中想象他们,也会感到莫大的快意……我甚至要说——只要没人为此掐住我的脖子——惟有刚步出童年的少男少女间的爱情才是真正合乎自然、正当时令的。荷马把爱情的季节延长到下巴开始长绒毛的季节,但柏拉图认为,在这个年龄,爱情就是奇葩了。……我们让爱情主宰我们的生活的时间愈短,我们的生命就愈有价值。……爱情是受没有生活经验者统辖的天地。‘它无规无矩’。诚然,充满意外和混乱的爱情更令人神魂颠倒,连其中的过失和事与愿违的结果也是奇妙的,令人回味无穷的。只要爱得强烈,爱得如饥似渴,理智和谨慎都无关紧要了。你看爱情就像醉鬼般摇摇晃晃、跌跌绊绊、疯疯癫癫;谁若用明智和巧计引导它,便是给它戴上镣铐;谁若要它听信老年人的教诲,便是限制它神圣的自由。……”

 

    男人与女人能够建立的主要关系有两种,即爱情关系与婚姻关系,这两类关系每一种都包含恨与爱之可能。而且这两种彼此对立的情感几乎总是同时存在并相互转化的。如果我们每天晚上能比白天更爱对方一点点,就可以把自己看作是幸福的人的。笔者常听人说:“男孩不坏,女孩不爱。”为什么呢?蒙田说过“要缔结良好的婚姻,需要汇集很多良好的品质德。”拉罗什富科在《箴言集》中也有如是之言:“承受好运比承受厄运需要更多的美德”——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婚姻从本质上来说是两个平等者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建立的友谊,而品行不高尚的人是不可能拥有真正朋友的。爱情呢,则不过是暴君与农隶的卑下交流。从一定意义上说,爱情不仅与品德无缘,它甚至还拒绝品德的存在!不管教科书上怎么说,性交都是人的动物性本能的延续,是羞耻而污秽的一种行为。只有坏人才愿意在此投入生命的全部;而且也只有道德败坏的人,才会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技巧乃至器械来满足所爱对象的欲望,这就是坏人身边总不缺乏性伴侣的原因。而婚姻对人性则是严峻的考验,没有人在接受这一考验之前会坚信自己能做到完全的成功。你只要对自己不至于一败涂地还持有信心就可以自豪地进入这片阵地了。没有人走出这道门时会一无所失,而且他原来所拥有的也不可避免地贬值了。——当然,男女之间友谊的建立也并非纯粹就是神话,当彼此的性别特点逐渐淡化后,友谊的桥梁就如雨后彩虹,很自然地跨过幽深谷地,在原本将他们分隔开的急流之上建立起新的平衡。

 

    即使不通过蒙田的著作,在实际生活我们也能逐渐认识到:无论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结婚终究是我们谋求尘世幸福的主要途径,我们走向世界的道路均是由此展开的。虽则在智者眼里,它是人类一切不幸与痛苦的根源(有些人因结了婚而不幸,有些人因结不了婚而不幸),然而要是彻底消灭它,我们就可能会失去支撑社会这条破木筏赖以前行的东西,继而陷入令乘客更加绝望的涡流与风暴之中。因之,即便很多人诅咒它,破坏它,唾弃它,欺骗它,它依然是爱与关怀最天然的港口。爱情如果得不到它坚定无畏的庇护,那不过是大水上的一枚叶子,沙漠里的一块冰而已。——不在于跟谁结婚(正如苏格拉底所说:跟谁你都会失望的),重要的是成为结了婚的人;因为早晨醒来时只能发现自己是令人羞愧的,而一旦发现不了自己则是令人恐怖的。从另一方面而言,任何人都不该仅仅“凭自身的燃烧维持你的光焰”,都有权利享受壁炉前的面包和酒,而不该让被门槛阻挡的痛苦把自己变成石头,更——“不该被死神征服并让蛆虫作后裔(参见《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但是,理想的婚姻却仅仅存在于人类的共同理想中,任何一个步进婚姻之门的人,都想把这间乱糟糟的房子收拾好,结果是——把新房居住成了旧房,甚至是破房,同时还邀请那些家庭的寄生者——如蟑螂、臭虫、老鼠、乃至黄鼠狼等,加入到婚姻的奏鸣曲中。婚姻的失败正如婚姻的参入者最终都会死亡一样,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即使再体面的家庭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再理想的伴侣之间也有一些害怕子女知道的秘密,一个家庭没有问题,并不是它没有问题,只是在外人看来还没有问题而已。一个人是否真有道德,同一性别的人是很难辨认出来的;而在同异性的交往中,则最容易显示出那个隐蔽的自己。也许正因如此,才使得人们那么愿意去碰碰运气。而作为男人,女人的生活却是没法想象的,更没法想象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隐蔽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生活,暴露在床铺之阴影里的生活,但尤其没法想象的是彼此的血液发出嗡嗡吟唱的那么一种沉默。因此,虽则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缺少女人显然是不行的,但与女人一起生活在理论上却是不可能的,这就造成了婚姻的全部悲壮与崇高。

 

    因此,想给自己找一个理想伴侣的企图是很荒唐的(你即使搬起了这块石头它也有办法让你眼睁睁地看它悠哉悠哉地落在你的脚面上),而给自己未来的继承人找一个好母亲的愿望就现实得多。但世界是如此黑暗,母性的光又如此暗淡,你真的还认为一个连乳汁都不愿奉献出来的女人会在意孩子们的父亲吗?如果你真想把未来家庭的大厦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那就给孩子们找一个好外婆吧,她们在年轻时荒废了做妻子乃至母亲的责任,现在必然会满怀愧疚与激情来回报,相对这种犹如日落西山时的温馨与绚耀,诗人所曾经感受过甚至想象过的灼热之吻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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