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二胡
流浪的二胡
有一个精灵,漂泊如三春之水,清冷似冬夜之月;有一个精灵,惆怅如初夏细雨,幽怨似深秋桂子;有一个精灵,注定了永远都在流浪,这个精灵就是二胡,江南,流浪的二胡.
蒙古包、轱轳车、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注定了是马头琴的摇篮,红高粱、信天游、大风起兮尘飞扬的黄土高坡天生就是唢呐的世界,而杨柳岸、乌篷船、小桥流水绕人家的江南则永远便是二胡生生不息的磁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情亦孕育着一方乐器的生长,只是我们不知道,当初的当初,是江南选择了二胡,还是二胡选择了江南,我们只知道这样的选择费思量,难端详.
其实二胡之于江南,恰如杏花春雨之于江南一般的诗意和绵长.虽然在高山流水里,我们只见过钟子期的那具焦尾琴,在浔阳江边,我们也只抱过白居易的那柄琵琶,虽然在众多的唐诗宋词元曲明剧里,我们很难聆听二胡的那一声低泣,抚摸二胡的那一脉无奈,但是谁能说,有了焦尾琴有了琵琶,二胡就没有在江南寂寞地流浪呢?
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有着太多的声色犬马,那不是二胡弦线上开放的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着太浓的绮丽繁华,那也不是二胡琴弓中跳动的节拍.纤道、乌篷、台门、廊棚,雨巷、石桥、茶肆、谷场,注定了是二胡流浪的行脚.流浪本不属于墨客骚人、达贵宦家.流浪的二胡注定只是百姓俚民、俗子凡夫欢乐中开放的花,悲愁里流淌的画;流浪的二胡天生就是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潦倒间的支撑.
我们真的不知道二胡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江南流浪,我们只知道当如水的月色浸淫深秋桂子的时候,当稠密的细雨婆娑河边芭蕉的时候,当多情的晚风掸拂台门石桥的时候,当散漫的炊烟缭绕乡野谷场的时候,二胡便开始在江南流浪.当流浪的二胡宿命地遇上那个人后,它的流浪更被无端地浓缩聚集了,更被无限地扩散放大了.那个叫瞎子阿炳的人正像一个巫师,二胡遇上他,从此便再也停不下流浪的步伐.
《二泉印月》的音符如泉眼汩汩洇漫,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该是一种无奈;《病中吟》的曲调如泪水缓缓渗出,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分明是一种悲凉;《良宵》的节拍如思念浓浓笼罩,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更是一种彻骨的沧桑.那样的流浪已不是二胡的流浪、音乐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灵魂的流浪、一方土地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时代的流浪、一个民族的流浪.
流浪的二胡总要催生众多流浪的心灵,催放众多流浪的花,瞎子阿炳是一个极致.然而在江南,在青石小弄台门深、乌瓦粉檐廊棚长的遍地市肆的江南,在春草池塘蛙鼓稠、莺雏声里碧禾浓的处处乡野的江南,类似因了二胡而流浪的心灵和生命何止阿炳呢?在我的故乡,号称“阿炳第二”的民间盲艺人孙文明,便是另一朵绚丽的流浪之花.4岁失明,从小父母双亡的孙文明,12岁时便从故乡的曹娥江边出发漂泊江南,颠沛流离里,他的二胡声响彻了大半个江南.虽然《流波曲》、《四方曲》、《人静心安》等曾参加全国音乐舞蹈会演的二胡创作曲,使他由一个民间流浪艺人,走上了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讲授二胡的讲台,但流浪了一辈子的孙文明,最终还因积劳成疾过早地客死于上海奉贤异乡,一朵绚丽的二胡之花、流浪之花只开放了短短34年.从阿炳到孙文明,到江南市肆和乡野里众多生生灭灭的流浪的灵魂,我们不得不伤感地承认,在江南丝竹中,二胡也许最具有悲剧性格.这种悲剧不知是因了二胡注定属于流浪的本性,还是因了太多流浪灵魂的挥洒.
器乐是一方水土的精灵,是一盈风情的血脉,更是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魂魄.曾几何时,当迪斯科的鼓点如异域的马蹄敲击江南的市肆,当萨克斯的梦呓如东渐的西风弥漫江南的乡野,我们几乎再也见不到流浪的二胡,再也找不到那些流浪的行脚时,我们才蓦然醒悟.其实,流浪不仅仅只是一种悲苦一种困顿、一种沧桑一种无奈,流浪更是一种忍耐一种坚韧、一种奋进一种抗争,流浪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而鲜活的姿态是永远都不能消解的.听,今夜初秋的晚风里,什么地方又传来一阵阵二胡的声响,那声响单纯稚拙,透明鲜亮,那声响恰如枯树上爆出的一串串鹅黄的嫩芽.
呵,江南,流浪的二胡,永远不死的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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