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徽州一梦 此去徽州,感慨无限.徽之黄山、风物、人情,皆给我以震撼.反复品味,涩中带甘,余香犹存,正如香樟之气,久之不去. 黄山归来不看岳 黄山名扬四海,徐霞客登黄山而发感慨 :“薄海之内,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观止矣.”黄山之奇松、怪石、冬雪、云海 ,历来为人所称赞.此行乘缆车沿索道上下,山之雄奇瑰丽尽现目前.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步步移景,惊喜不断. 先登后山,忽见迎客松翘首欣立、撩人意兴.旁有摩崖石刻,书“此山尊”、“佛陀境”、“造化独钟”、“云海大千”、“紫玉屏风”、“岱宗逊色”、“大巧若拙”、“不险不奇”等语.探海松、花镜池、将军石、排云亭,一路频频四顾,收获颇丰.飞来石为《红楼梦》片头顽石的原形,近前抚摸石壁,感慨沧海桑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祭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恍惚间雪芹兄一把辛酸泪为情作传之痴态跃然心头.梦笔生花之雅名虽取自诗仙李太白传说,然峰顶小松乃当代人工植育,顿觉与美名相去甚远,竟落下好大遗憾.近旁有江泽民同志登黄山七绝一首:“遥望天都倚客松,莲花始信两飞峰.且持梦笔书奇景,日破云涛万里云.” 团结松几股合抱为一,苍翠挺拔间见其大气.时遇泰国王室兴游,伊人华丽优雅,为松枝增辉.当晚宿于山顶,次日直登光明顶观日出,因前日无雨,当日无云海之衬托,少了丝妩媚灵动,却由松鼠之窜动、白雪松冰而稍感欣慰. 黄山极点莲花峰1864米,光明顶1860米,天都峰1787米,其他各峰亦多在1500多米之上.花岗岩山体极不利攀登,遥想古人登高,定苦不堪言.然倘有以苦为乐者,则又当别论.难怪前辈有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说. 粉壁黛瓦马头墙 徽派建筑的原形是白粉墙,青黑瓦,墙头各突起一角如马头.因各家墙头临近,几无空间,此马头主用为防火,另也寄予徽州人家以做官为荣的价值追求:“门前跨个高头马,不是官来也是官.”想男儿受官加爵、身骑高头大马夸官回乡的潇洒,成为历代徽州人的终极梦想.此建房特殊之处在于一层无窗,因徽州男儿常年在外经商,留下妻女老小孤苦伶仃,窗凿于二层确为防盗之用.屋顶瓦片层叠,利于日后翻漏补新.细察之,虽片瓦亦可窥见主人生世.瓦片图案以虎头为主,若虎面笑迎来客,主人为商不疑,因商人讲求和气生财;如遇虎视眈眈,实乃官宅,尽显主人赫赫威严.另一处区别在于官宅门楼呈八字张开,开口越大,官阶越高.虽是官宅,却也应了那句民谣:“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 初入黟县宏村,村口荷塘水清见波,憾去不逢时,氤氲菡萏无缘可赏.渐入村,弯绕水道曲折如牛肠,觉心中亦有涓涓细流涌出.大户人家的门楼无论为商做官,一个赛一个的精巧雅致、气宇轩昂.宅名也颇富文气.“志道堂”、“敬德堂、 “敬修堂”、 “树人堂”、“桃源居”、“吞云轩”、“排山阁”,其寓意之深远,不忍赞叹.精彩的砖雕、石雕、木雕,隐现于建筑的每个角落.蝶恋花、喜相逢、百寿图、百忍图,样式层出不穷.若论个中最盛,则非承志堂莫属,只地板涂料一项就以糯米、桐油、石灰、鸡蛋壳、墨汁等多种配料调制而成.如此考究,焉不出众?最有趣的还属富家小姐的绣楼,位于二层,以栏围绕,栏间布满小孔.佳人及箅,于是有公子上门提亲.小姐倚楼,凭栏而瞰,公子身影一一在目;公子遥望小姐,恍惚间烟笼雾绕,不得其形.由此可见,富家女亦有一定婚姻自主权,比起那些平民女子,真是幸福的打紧.此栏连通旧家儿女,美之名曰“美人靠”,岂不妙哉? 男儿苦撑 女儿死守 徽州临山,“八山半水半分田,半分道路半庄园”.由于田少人多,小小少年不得不远走他乡,为了门庭兴旺经商为业.正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起初只做杂工学徒,苦累自不必说,思乡之情难抑,悲苦辛酸只消自解.然如此正是修性学艺之道,容不得半点马虎懒散,更不可怕脏怕累,弄不好血泪相和,被迫回乡,更要被乡人耻笑,辱没门庭.因此中途回乡被视为大忌,只待成婚,师傅才许数月回乡小住,婚后即匆匆回归、苦苦经营,以血汗之资担家族之重任. 徽商常年在外,孺人的寂寞凄苦似乎也成了必然.如以每三年回乡三月小住为计,夫妻团聚之时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半,无怪当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之说.徽州夫妻生活对女子而言本就如守活寡,夫死后,妻还要为夫立志守节,不得再嫁,只为死后牌位能进夫家祠堂,免为孤魂野鬼之苦.或幸得贵子拜官加爵,此生尽后便有资得立牌坊,也算是苦守半生的回报.《红楼梦》中的李纨即是例证,然雪芹兄也不忍慨叹:“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无不为青春女儿惋惜.而那些年少即寡、亦无子嗣的女人,剩下的岁月便是枯杨般死寂. 传言当地一位寡妇,每晚黄昏灯灭后将一百个铜钱撒向屋内各个角落.黑暗摸索中细拣慢数,直至困意及身亦未找全所有铜钱,且就沉沉睡去.如此拣拣撒撒,撒撒拣拣,排遣了孤寂难耐的空房之苦,这百枚铜钱也被磨得铮亮如新.听罢,唏嘘不已. “悔呀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三年两头守空房;我贪什么大庭院,图什么大厅堂;早知今日千般苦,我宁愿嫁给种田郎.”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若解为怨,想如此字字血泪,背后亦不过沉重、无言的呐喊.大多妇人还是不得不扛起家庭的重担,在等待和劳苦中煎熬着、蹉跎了闺中岁月,怨啊悔啊都作了哽咽.婺源之“婺”,拼合“矛”、“文”、“女”三字,乃取耕、读之意,寓意徽州女人能文能武、坚强隐忍、吃苦耐劳之品格. 忠孝节义 泪尽血干 徽州男人笃信封建礼教,深信“能受苦方为志士、肯吃亏不是痴人”.徽商翘楚、近代红顶商人胡雪岩正因拾金不昧才受失主提携,踏上商途的.在徽州,“忠勋、孝友、节烈、仁义”被尊为致信,历代都不乏英雄志士、烈女节妇.但任何信仰,一旦过了度,便成为桎梏.徽州男人对忠勋孝悌,几近痴迷.著名的二十四孝图,简直就是当地礼教伦常的翻版. 又话牌坊,觉心中颇沉重.本为品节之旌扬,未料变禁锢青春之囚牢.琼瑶游历棠樾牌坊群后感慨万千,悲叹无数的徽州女人在封建礼教的残害下“不是苦苦地守,就是惨惨地死”.遂以此为素材写下了《烟锁重楼》,通过夏梦寒和江宇航这一对成功人物的塑造,来歌颂新时代人性的自由可爱.此书虽阅已久,但梦寒在深夜独处时思忆宇航而吟哦的那句“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却一直停留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人道母凭子贵,传说曾有一徽州男儿高中状元,面见圣上时诉母守寡育儿的含辛茹苦,求上赐其母贞节牌坊一座.按说这牌坊应是盖棺定论,死后才建,怕的是晚节不保.但感状元郎孝心至诚,上乃破格许之.回乡白母,母瘫作一团.却道与同乡相好已久,待儿走马上任即拜堂礼成.突横此变,怎不惊乍?涕泣间母对儿言,今夜将其贴身衣裳挂庭外,于翌日收起.若裳干如故,弃念立坊;若为雨所湿,必嫁无疑.许是天随人愿,是夜果雨.子冒死登堂,请上收回成命.上听其所述,慨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徽州女儿以立牌坊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为了忠孝守节流传千古甚至牺牲了青春韶华,更有服药、抹脖求速死者.歙县仅贞节牌坊就有三十五座之多.虽看来挺立巍峨、古色古香,但一座座牌坊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人性的扭曲、心灵的桎梏.是流不断的清泪汩汩、拭不去的血痕斑斑. 老辈徽州人的确过得很苦、很累,身套枷锁,心入囚笼.如此生命,既有徽州硕儒朱熹“存天理、灭人欲”之标榜,亦视之坦然.呜呼哀哉,情何以堪? 半商半儒 红顶商人 然而在徽州人的意识中,大抵官高加爵才能光耀门庭,为商纵富亦不过低人一等.因此大凡发迹,他们都乐于做两件大事:一是捐资助教,建学堂、立私塾,寄晚辈同乡以此生未遂之愿,希冀后生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后对己感恩戴德.此种投资,果然绝妙.二是捐官.当地巨商富贾积资捐官之事频频,他们和官家一直保持着微妙的亲密关系,想也是徽商成功的一大秘诀.如此尊儒抑商的深层价值诉求决定了徽州文化的主基调,商亦被称为“儒商”,其慷慨大气为人所称道.随近年来商业价值之侧重,著名红顶商人胡雪岩亦被人追捧之至. 无论贾而后儒、儒而后贾,或又贾又儒,徽州人总是信奉“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无非读书”这句老话.小小少年即进私塾,“之乎者也,味同嚼蜡;子曰诗云,一片茫然”.至今当地人家的书房窗棂上还雕着冰裂图案,寓意十年寒窗苦.当地历代状元名数蔚然可观、更有胡宗宪、朱熹、胡适、黄宾虹等一列名扬四海之大官、大儒、大家之声名远播,而今总书记胡锦涛更是地地道道的徽州男儿.不比旧时的交通不便,现如今能生如此风雅之地,该是前生求来的吧. 晓月清风入画桥 徽州给人的印象是清雅静丽的.白墙青瓦,古树芳亭.其间墟烟袅袅,水流淙淙,静寂中透着孤格;时有莺啼啾啾,蝶舞簌簌,明快里散发朝气.宏村、李坑、严田、晓起, 别样风貌别样情. 宏村半月塘、李坑紫薇花、严田之古樟、晓起的静雅,均入心眼,回味无穷.若至夏,行走于宏村画桥上,见满池荷花,粉嫩欲滴,该是比初春丝丝垂柳更显娇憨明媚吧.若至晚,清月如水,定能忆起“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之句来.李坑有户人家后院栽植紫薇,花虽未开,但亦于清风徐徐中亭亭玉立.旁题白居易咏紫薇诗一首:“独占芳菲当夏日,不将颜色托春风.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常放半年花.”严田古樟的鱼塘人家临樟而建,内设望樟茶亭,中庭分聚春堂、鸳鸯堂、毓秀堂等几个套院.在毓秀堂中堂之上,见《咏樟赋》一首,其言如下:“成荫古樟景清幽,餐露经霜千百秋.碧海青天同不朽,天地精华气独钟.示异无殊户籍求,树阴地灵人自杰,借樟传世亦名流.”但读来不成偶句,疑主人家遗一句于“示异”句之后,未知然否? 如此景致,非一“美”字能道尽耳,无怪乎成为《画魂》、《菊豆》、《聊斋》、《卧虎藏龙》等多部影视作品的素材.文明遐迩的徽州画派亦在刻意与不经意间攫取了徽州风骨、徽州气韵.宏村画桥边,碧柳丝丝柔,暖风徐徐轻.有豆蔻儿女,或坐或立,凝神扑思,画笔抒怀,行云流水间浅笑嫣然,令人醉绝. 料是前缘已定,今与徽州幸此邂逅.辗转千百年沫沫红尘,曾来几许?不过梦醒,云淡风轻. “一生痴绝处 ,无梦到徽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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